在部分反对者看来,出售ABB最重要的业务部,不仅仅是抛弃了企业的传统和灵魂,更是对瑞士的背叛。
2018年12月17日,瑞士工业巨头ABB集团(下称ABB)CEO史毕福(Ulrich Spiesshofer),在位于美国旧金山的文艺复兴酒店宣布,旗下电网业务将以110亿美元的估价出售给日本日立集团。
日立集团将以合资公司的形式首先收购ABB电网业务80.1%的股份。三年后, ABB可选择继续出售所保留的剩余股份,日立对这部分股份拥有选择购买权。
电网业务:核心还是鸡肋?
电网业务已沦为ABB的弃儿。但对于以电气技术起家的ABB而言,它依然是集团目前四大业务部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。且ABB电网业务目前仍力压通用电气、西门子等巨头,占据着全球第一的宝座。
以2018年三季度为例,ABB营收为92.57亿美元,电网业务部的营收占比25%。隶属于电网业务的员工数量也占到了全集团的27%。
电网业务最大的弱点在于利润率。
该业务4.7%的税前息前利润率(EBIT)在电力市场不景气的大环境下虽可圈可点,但这个数字仅为其他三大业务部的三分之一。
向前追溯到史毕福出任CEO后的第一年,电网业务更是集团的灾难。2014年1月,史毕福在他的第一场新闻发布会上,不得不宣布下调集团当年盈利预期,理由是一场风暴给ABB的北海风电并网项目带来了至少2.6亿美元的直接损失,连同后续损失,高达约10亿美元。
归根结底,当时ABB内部并没有做过任何针对恶劣气象条件的风险管理。
除了历史因素,对于大客户和巨型项目的严重依赖、项目开展所需的巨大资金需求,以及难以预测的政府影响,都是电网业务的减分项。
轻资产、重技术的瘦身之路,从工业巨头转型为科技公司和控股公司,成为各大巨头青睐的发展之道——至少经历多次拆分的通用电气、西门子,以及如今的ABB都这么认为。
“我们希望将ABB打造成数字工业时代的领先者。”史毕福在新闻发布会上的说法代表了ABB管理层的观点:蓬勃发展的数字化业务比电网业务更有前景。至少机器人和运动控制业务部17%的税前息前利润率(2018年三季度),冠绝所有业务部。
在2018年夏天接受《新苏黎世报》采访时,史毕福已表明态度,集团需要减少对大订单的依赖,并力求扩大可重复订单所带来的收入比例:“给供电企业出售变电站,或是定期给大量工业机器人客户提供软件更新,这是有区别的。”
在出售电网业务的同时,ABB也宣布将进行集团内部的组织架构调整。随着电网业务的消失,集团将成立四大新业务部:电气业务部、工业自动化业务部、机器人及离散自动化业务部、运动控制业务部。
其中,运动控制业务部将从机器人业务部中独立出来,原先的机器人事业部将吸收ABB于2017年以20亿美元收购的奥地利公司B&R(贝加莱),后者在可编程逻辑控制器(PLC)、运动伺服机器和离散自动化领域有着丰厚的技术沉淀。
2017年4月,ABB收购奥地利公司B&R,此举加强了ABB在机器人领域的竞争力。图中从左至右为史毕福、ABB中欧区域负责人Peter Terwiesch以及B&R总经理Hans Wimmer图源:APA
此外,由原ASEA CEO Percy Barnevk所建立的极为复杂的矩阵组织结构(国家地区和业务部作为两个维度),将被彻底废除。
新四大业务部将囊括自身领域内全球地区的管理工作,并将从苏黎世总部获得更大的自主权力。由于此前电网业务几乎和所有其他业务部都有错综复杂的关联,因此,剥离电网业务被部分管理层人士视为废除矩阵结构的前提。
老戏码:管理层对战大股东
ABB出售电网业务的源头可追溯到三年前。
在2015年秋季的ABB伦敦投资者大会上,史毕福表示,集团正在考虑针对电网业务的、所有可能的战略性选项。当时外界广泛认为,ABB管理层受到了来自大股东瑞典基金公司Cevian Capital(占股比5%)和美国投资管理公司Artisan Partners要求剥离电网业务的强大压力。
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是被称为“资本主义屠夫”的Cevian Capital。该基金公司一直依靠大量购入低估值的蓝筹股,并通过影响公司管理层决策以提升股价来获得收益。
Cevian Capital最近的大手笔,是凭借15%股份的影响力逼迫德国钢铁巨头蒂森克虏伯分拆上市,最终分为蒂森克虏伯工业公司和蒂森克虏伯材料公司;2012年,Cevian Capital使用同样手法导致有着三百年历史的英国陶瓷化学企业Cookson集团解体,被拆分为Alent和Vesuvius。Cevian Capital还持有丹麦最大银行丹斯克银行(Danske Bank)7.7%的股份,该银行目前正因洗钱丑闻遭到调查。
Cevian Capital希望ABB剥离电网业务并不让人意外。
早在Cevian Capital入股ABB时就定下目标,股价在未来十年内翻一番。但事与愿违,ABB的股价近十年来一直稳定地保持在20欧元/股以下。
2015年,史毕福领导的管理层曾顶住了来自股东的压力,经过一年多的调研,于2016年10月宣布,继续保留电网业务。
但这两年以来,史毕福承受的压力愈来愈大。史毕福于2013年9月正式接任公司CEO,当年ABB前三季度的营收为305亿美元、税前息前利润率为11.7%,净债务为34亿美元;这三个数字在2018年前三季度则分别为268亿美元、10.3%和60亿美元。
这份难看的成绩单不仅解释了低迷的股价,也被视为要求史毕福“下课”的合法性源头。
这两年行业内的拆分大潮,也使史毕福更加没有底气。特别是在通用电气被踢出道琼斯指数并开始剥离部分核心业务,以及西门子集团公布“2020+愿景”战略之后,认为ABB所涉及的业务太广太杂的质疑声,此起彼伏。
2019年1月19日,史毕福首次在宣布出售电网业务之后接受专访。面对《新苏黎世报》记者“为何时隔两年对电网业务的态度发生180度转变”的质疑,史毕福辩护称:“我们一直致力于发展数字化工业,并持续降低集团对基础设施建设的依赖,首先是发电业务,然后是轨道交通业务,现在是最后一步——电网业务。到现在才出售电网业务,是因为需要数年时间整顿它。”
他所提的整顿,指的是提高电网业务估值,2016年电网业务的估值仅为38亿-55亿美元,明显低于2018年出售时的110亿美元。
在一个月前的发布会上,史毕福曾坦言:“资本市场关注并青睐的只是某种商业模式。”其中的无奈也许只有史毕福自己知晓。
但史毕福的“官方解说”不能解释的还有一点:ABB已经宣布,出售电网业务80.1%股份的所得收益,将以股票回购或类似形式回馈股东,而不是选择利用这笔资金在研发领域加大投入,这笔收入共计76亿-78亿美元。此举被广泛看作是公司管理层向股东屈膝投降的标志。
面对质疑,史毕福只是强调:“我们有充足稳定的现金流。我们的最高准则是,为ABB的股东创造更多的价值。”
前ABB瑞士区域负责人Edwin Somm在接受《卢塞恩时报》采访时批评道:“将出售电网业务所得返还给股东,这说明管理层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这笔资金,对集团未来的保障又在哪里?组织架构的变动将威胁到许多岗位,公司应为部分员工进行再培训以避免被裁,这需要投入资金。这是企业的责任。”
这一次,管理层与大股东之间的矛盾,似乎再次以大股东的胜利而告终——如果不看股价走势的话:宣布出售电网业务当天,ABB的股价为17.05欧元/股,如今为16.76欧元/股。
批评:责任与利益的选择
ABB电网业务的出售已板上钉钉,但是瑞士各界广泛而激烈的批评一直没有停息。
在部分反对者看来,出售ABB最重要的业务部,不仅仅是抛弃了企业的传统和灵魂,更是对瑞士的背叛。
在2016年ABB集团125周年的庆典上,史毕福特意在ABB日内瓦工厂前剪彩了一辆由ABB赞助给瑞士铁路公司的列车,以表达对这个国家的感激。ABB还在当年资助了历时17年的瑞士国家工程——贯穿阿尔卑斯山脉的圣哥达基线隧道的开通仪式,以突出ABB作为瑞士公司的国家责任。
但ABB对瑞士的忠诚似乎只停留于形象工程。
出售电网业务的故事,其实早在19年前就上演过。
ABB集团由瑞士Brown, Boveri & Cie.及其瑞典竞争对手ASEA于1988合并而成,在集团的诞生地瑞士巴登,曾有1.5万名员工工作于此。之后,ABB总部迁往苏黎世,但巴登作为ABB曾经发电业务最重要的生产和研发基地,直到2000年,仍在当地雇佣了超过6000名员工。
作为ABB轻资产道路的第一步,位于巴登的发电业务于2000年被出售给法国阿尔斯通。但阿尔斯通在2015年,又将自己的发电业务转卖给了通用电气。经过数次转手和组织架构调整,目前ABB原发电业务在巴登所雇员工数量已不足2000年的一半。
同样的故事还发生在瑞士巴塞尔,当地著名化学企业Ciba于2008年被巴斯夫集团以61亿瑞郎收购。但好景不长,在巴斯夫2009年成本优化计划下,巴塞尔至少丢失了3700个工作岗位。
回到现时,尽管苏黎世仍然是ABB的总部所在地,但瑞士这一国家对于集团的重要性已大大下降:目前瑞士员工数量仅占总员工数量的5%。
ABB出售电网业务的决定,无疑将进一步削弱瑞士在集团内部的话语权和影响力。出于历史原因,电网业务的生产和研发主要都位于瑞士境内。除了位于巴登的研发中心外,Oerlikon的高压设备工厂、日内瓦工厂、Sécheron的牵引变压器工厂以及Lenzburg的半导体工厂,都隶属于电网业务部。
其中,Lenzburg的半导体工厂显得尤为讽刺。该厂在2010年被全面现代化,在2016年的ABB集团125周年庆典上,更是当做ABB先进工厂被大肆宣传。如今,该厂600名员工的命运和曾经被抛弃的发电业务如出一辙。
另一个反对的声音来自于瑞士政界。2019年1月10日,以ABB出售电网业务为由,瑞士两大政党社会民主党(SP)和基督教民主人民党(CVP)共同向联邦提出修正案倡议(Standesinitiative),要求联邦政府在企业收购问题上扮演更加积极的角色。
作为传统的左派政党,社会民主党要求政府在涉及大量工作岗位变动的企业并购过程中,通过加强审核程序来干预市场决策。该党的党团代表Dieter Egli表示:“当企业出售业务导致工作机会消失时,政治家就在一边冷眼旁观,这是无法接受的。”
“当然,政府在多大程度上对市场进行干预并不好把控,”Egli补充道,“瑞士目前自由的劳动力市场当然有益于经济,但将雇员的饭碗完全交由市场去决定,这绝不是答案,特别是当某些公司出售业务仅仅是为了满足股东的要求时。”
社会民主党在修正案倡议中,特别提及了法国政府在通用电气收购阿尔斯通发电业务时,所强制要求的工作机会保障计划。但目前法国的失业率远高于瑞士。
偏自由主义的基督教民主人民党则在倡议中将矛头指向了股东,该党发言人表示:“和过去相比,如今的许多股东并不是,也不把自己看成是有责任感的公司所有者,他们关注的只是自己的收益。”
与社会民主党不同,该党主张完善法律规范,包括规定提高员工持有股份以及加强管理委员会(Verwaltungsrat,类似于监事会和董事会的合体)的权力。
纵然ABB的轻资产道路触怒了绝大数瑞士人,但时代的力量不可阻挡。
包括通用电气、西门子在内的众多巨头们都处于痛苦的变革期中。目前资本市场青睐的,已不再是拥有众多业务的复合型大企业,而是决策灵活、专注细分领域的中型企业。现在,终于轮到ABB了。